老斗是村子里前些年的民办教师，后来由于教育系统改革，他被刷了下来，他就一直在家“待业”。平日老斗总是以知识分子自居，所以家里的农活他一点也不干，他嫌丢人，就一直呆在家里。这下可苦了老斗的老伴，村里人都叫她“斗婶”。斗婶一个人包下了家里所有的农活，还要做饭、洗衣服、钩花。老斗和斗婶膝下无儿无女，家里的收入全靠斗婶一个人的收入，其实也没有什么收入，家里穷得丁当响，老两口也就勉勉强强够度日罢了。
老斗整天游手好闲，东家串，西家溜，说他当年如何如何风光，如何如何饱读诗书，如何如何叱咤风云。村里人没有瞧得起他的，背地里都笑话他，说他是牛皮精和猪八戒下凡，大家都替斗婶不平，摊上这么一个男人，肯定是上辈子欠了老斗的债了。男人们见了老斗就笑着说：“哎，你老婆在地里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，你不去帮她一把？要是我的老婆那么累，我可心疼死了！哈哈……”
“那种低贱的活不是我这种知识分子干的，她没念书，就只能下地干活了。”老斗一边摆手一边摇头，嘴里振振有词。随后便引来大伙一阵笑声。女人们私底下跟斗婶“发难”，先把老斗的“罪行”一一列举，再满脸疑惑地问斗婶为什么还跟老斗过，干脆离婚算了，反正也没有孩子。每当这个时候，斗婶只是笑笑，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家了。女人们看着她的背影都叹息道：“真傻啊！”
每天吃饭前，老斗看着面前不能再简单的饭菜，总是喃喃自语：“要是有人欣赏我，肯重用我就好了，可怜我这当代‘卧龙’无人识啊！只能困在这山窝窝里，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才华，真可惜，唉……”听到这些，斗婶总是不说话，把饭给老斗盛好，再斟上一杯自家酿的地瓜酒，然后老两口默默地各吃各的。吃完饭，老斗翻个身就睡着了，斗婶收拾好便又下地干活了。
这天，斗婶到城里赶完集兴冲冲地回来，手里拎着一颗树苗，也顾不上歇息，就在院子里把树苗栽上了。老斗一看有些纳闷，往日老伴总是买些减价货回来，今天却买了这么个劳什子回来。老伴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。老斗研究了半天，对老伴说：“好像不是果树。”“是栀子花！”老伴一边洗手一边笑着答道。“胡闹！卖这干嘛？不能吃不能穿的。越老越糊涂了。”老斗把门一摔，进屋睡觉去了。
夏天到了，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，乳白色的花朵一簇簇的，把树枝都压低了，浓郁的清香飘满了整个小院，招来了一群群蜜蜂和蝴蝶，小院顿时显得生机盎然。老斗看着这片景象，心中不禁感慨道：自己读了那么多书，竟然不如目不识丁的老伴有生活情趣，想着想着，老斗愈发伤感，便摇着头回到屋里睡觉去了。下午一觉醒来，老斗闻不到院子里的花香了，他出门一看，不禁大吃一惊，满树的花已经被采光了！一朵也不剩！老斗不禁怒火中烧，便开口骂开了：“谁家的王八蛋，把花摘得一朵也不剩，我让他吃饭咽死！”
有几个邻居在旁边偷偷的笑着，老斗跑了过去，一把抓住那个人的衣领，吼道：“是不是你摘的？”那个人的老婆可不干了，使劲掰老斗的胳膊，还骂骂咧咧地：“死老斗，发什么神经，你自己老婆摘的，还跑来说别人是贼，你们是不是穷疯了！”老斗一下子如五雷轰顶一般，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，老伴到底在搞什么鬼。晚上老伴照常回来把饭做好，不同的是老斗没有再发表他的“悲惨宣言”，他觉得老伴是俗人，俗不可耐，他真后悔当初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女人。
到了第二年夏天，又出现了相同的情况，花又是被老伴摘得一朵也不剩，这次老斗实在是忍无可忍了，把吃饭的桌子都掀了，他指着老伴骂道：“我是说过我不喜欢这树，那就算我自欺欺人还不行？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，把花摘得一朵也不剩？我告诉你，就算你是拿花去济世救人去了，我也不会原谅你！”说完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家门。斗婶什么也没说，她像往常一样，把狼藉的家收拾干净，就去干活了。邻居们都替斗婶鸣不平，大声叫道：“自己没本事，拿老婆撒气算什么男人？”
第三年夏天到了，栀子花又如期开了，由于斗婶的精心照料，树又长高了很多，花朵也是一年赛过一年，今年比去年又多了许多。老斗抚摸着洁白的花朵，心里暗暗下决心，一定要阻止老伴胡来，再把花摘得一朵不剩！第二天早上，老斗没有像往常一样睡懒觉，早早就起来了，他往旁边一看，糟了，老伴已经起来了！他跑到院子里一看，果然，所有的花又被洗劫一空，老伴已经把饭做好了，早早地走了。老斗气得浑身哆嗦，他下决心一定要让老伴知道他的厉害，否则他在家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，连老婆都不听他的话了！
下午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，直到傍晚还没有停，往常这个时候老伴应该早就回来了，可是今天这么晚了老伴还没回来，老斗开始有些担心了。说实话，他的气也消了大半，因为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毕竟体贴自己的女人要比几朵花重要的多，正在这时，隔壁二黑子急匆匆跑了进来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：“老斗叔，快去村口看看吧，斗婶躺在地上，昏过去了！”老斗一听，马上从炕上骨碌起来，穿上鞋就跑了出去。老斗赶到的时候，只见老伴侧躺在村口泥泞的小路上，手里紧紧抓着篮子，蓝子里还有残留下来的栀子花瓣。这时冯村长也开着自家的手扶车赶来了，老斗把老伴抱上了车，突然一个塑料包从老伴的怀里掉了出来，老斗也顾不上打开看，就急匆匆地随着车把老伴送往医院去了。由于老伴上了岁数，加上长期劳累，身体本来就不好，这次的意外彻底摧毁了这位任劳任怨的老太太，也许是上苍悲悯，它夺走了斗婶除了生命以外的任何感官，这样，斗婶可以彻底休息了，她太累了！
老斗把斗婶接回家照顾，在医院里太贵了，凭他们的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，看着老伴每天都安详地睡着，老斗心里反而产生一丝慰藉，老伴每天都起那么早，起那么早……对了，老伴怀里还有一包东西呢，想到这，老斗马上就去翻出那天带回来的东西。塑料包被精心地包得严严实实，老斗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拆开了塑料布，最后露出一个纸盒子，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！
老斗哭了……泣不成声。这是他作为男人，作为“知识分子”第一次落泪。就是他自己认为所谓的“俗不可耐”的老伴，把他的每一次“牢骚”都牢牢记在心里，默默地为自己想办法。后来，老伴终于找到了一条“致富之路”，吃了老天三年的苦，吃了自己三年的委屈，买下了这台包罗万象的东西。这样，收音机的声音每天便在老斗家响起。突然有一天，老斗得知，栀子花和玫瑰一样，由于芳香浓郁，深受城里人的喜爱。而栀子花洁白无瑕，又是本地品种，价格要比玫瑰便宜，市场前景广阔，村里有大量闲置土地，正好可以规模开发。老斗便四处活动招商引资。最后他同一位日本客商一拍即合，共同开发了这个项目。果然，栀子花系列产品在市场上备受青睐，投资第一年就收回成本，老斗也做上了董事长，日子一天天富裕起来。老斗虽然赚了钱，却没有大肆铺张，除了给老伴治病的钱，他都存了起来。他还经常为村里捐款，修学校，修水渠，拉电话。不过他自己家里却没有装修，老斗想为老伴保留那个熟悉的老样子。
今年是栀子树第四年开花，又比去年长高了，多了许多花，满树的花朵像洁白的雪花压在枝头一样，花香四溢，连周围的邻居们都能闻到，他们都夸这树长得好。第二天早上起来，花还在树上，老斗不禁回想起往事，他望了望屋里静静躺着的老伴，然后自己动手把所有的花都采了下来，装进当年老伴装花的篮子里，又把篮子放在了老伴的床头，花香浸透了整个屋子。老斗倒不是奢望电视中常常播出的那些感人的奇迹出现，他倒希望老伴能一直休息下去，每天自己能陪她说说话，因为以前俩个人说的实在是太少了；他工作回来以后，也能伺候伺候老伴，老伴跟自己劳累了大半辈子，没享一点福，却无怨无悔。尤为可贵的是，老伴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自己会有大作为，家里那么困难，却还想方设法给自己创造条件，乃至有了今天的局面。老斗不在的时候，邻居们经常来帮助照顾斗婶，老斗就给邻居们送送礼，以示感谢，他们都夸老斗心眼好，脑袋灵，将来一定能成大老板。
老斗听到这些只是笑笑，他什么也不奢求，以前的“豪言壮语”夺走了疼自己的老伴，他只希望尽自己的能力去履行对老伴的承诺。老伴顶住了来自自己那么大的压力，始终没有放弃，就像栀子树年年开花一样，他也要朝着自己的梦想一步步前进着。日子一天天过去了，人们对老斗家的事情渐渐失去了兴致，老斗则是忙得不可开交，斗婶不停地辗转在各大城市的医院里进行治疗，只有小院中的栀子花依旧那么静，那么白，那么香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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