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夏从来不太相信一见钟情，但在那个春暖花开的人间四月天里，她开始信了。
那是一个很美的季节，阳光灿烂，江南草长莺飞。夏夏也正处在最美的年龄，她18岁。
夏夏在很多年后都记得他们的初次见面：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向这边走来，她抬起头，触到了他的目光。那一刻，她感到了自己的心跳。
和石老师的认识并非夏夏所愿，她18岁时是一个很羞涩的女孩子。文静而不多话的夏夏学的却是雕塑，那不太像女孩子干的活儿，所以她的班里只有三个女生。夏夏和那些平头、光头、马尾辫的男生们一起，弄石膏锯木头摔泥巴，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在校园里匆匆地来去。她常说自己是个比较迟钝的女生，虽然她也感到身后总有道关注她的目光，那是班长程益，一个脾气非常好的男生。但夏夏却装作不知道。所以她其实并不迟钝。
如果没有那次与石老师的邂逅，那么也许夏夏最终和程益也会成为校园里的一对情侣。但石老师的出现，使夏夏的大学生活不再平静。
四月，正逢新生入学的专业考试，因人手不够，夏夏被抽调去监考。别的同学都抢先与熟悉的老师在一起考试，最后，只剩下夏夏和石老师，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，任教另一个专业。夏夏只听说过他，他在画界有一定的名气。
夏夏有点情绪低落，想着要和一个陌生人共同度过几小时，她觉得很无趣。
于是她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，低着头，等着进场的铃声，等着那个人。
分发牌子的人群在她的身边挤来挤去，人声沸腾。
后来，她偶然地抬头，看见大厅门口有个人在四顾寻找——一定是他了！夏夏的目光锁住了他，而他一碰到她的目光，也远远地又准确地向她走来。
不知为什么，夏夏的心动了一下，觉得他似曾相识，与她想像中的没有差距，就应是这样的。
后来夏夏想，当时她的眼神一定很亮。
静静的考场里，石老师坐在门口，考生们在画板的从林里，紧张地画着。夏夏站到窗前，眺望着远处的田野，油菜花金黄金黄的，一列火车远远地穿驶过来，进入城市。
夏夏就这么久久地站着，她在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。
而在石老师里的眼里，这个女孩子很矜持。
终于夏夏转过身来，她又碰到了石老师的目光，她局促地笑笑。他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去。
……
夏夏已经忘记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了，也想不起他们是从什么事谈起的，她只记得他们谈得很投机，她一直微笑着，她只记得那天的天气真好，阳光真灿烂，她只记得两个半小时里她如此幸福。
夏夏开始写日记了。
夏夏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，回想着他的眼神，还有他对她的亲切关怀和鼓励，回味着他说夏夏是个非常聪明、有潜力的女孩子，夏夏觉得认识他很幸运。
18岁的夏夏在日记里写道：今天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，我遇到了他。我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。
并不是所有你认为难忘的日子都能最终记得住，那一天，在夏夏的人生里，她真的记住了。
4月16日。一个人间四月天。
考试结束，夏夏和石老师像所有萍水相逢的人，初时的一见如故随着各奔东西而烟消云散。他好像消失了一样，偌大的校园里，难见石老师的身影，他再没在夏夏的生活里出现。然而夏夏总是想起他，她开始变得惶惑和胆怯，初时被石老师激起的雄心壮志似乎也动摇了。
夏夏偶尔也会拿出自己的速写和国画，看着他留给她的电话，犹豫着是否要拿给他指点一下。当然请教是假，想见他是真。
她终于鼓足勇气，去找他。带着自己临时赶出来的画。她必须有个借口。
他在。
他说：“夏夏，你的基础很好，真令我惊讶。”
夏夏红着脸笑了。并不是因为他表扬她，而是因为他还记得她的名字，他还重视她。
夏夏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的点评，直到走出他的办公室，她都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，幸福，太不真实的幸福，夏夏问自己：这是真的吗？
夏夏开始疯了似的练速写和工笔了。一切只因为有他。
她原本并非是个很勤奋的人，她的举动使同学们觉得很惊讶。她得了个外号叫“画疯”。
夏夏兴冲冲地再次去找石老师，然而只有他的助手在，夏夏失望而返。
第二天再去，又是助手开的门，小助手一见夏夏就说：“石老师不在。”那一刻，夏夏觉得小助手狐疑的眼神让她无地自容，她难堪地转身走了。
此后，夏夏再也不去找他了。但思念却没有因此而停止，反而越来越强烈。夏夏变得非常多愁善感，情绪波动大。苦闷和难言的相思，无人能诉，她只有在歇灯后的床上，打着手电，将一腔思念写在日记里。这是一种不能对别人说的感情，夏夏这么认为。
同宿舍的同学都问：夏夏，程益对你可好了，你一点都对他没感觉吗？
夏夏无言以对。
她的心里早被另一个人充塞得满满的，再也装不下程益了。
她很羡慕别的女生，看着她们为男朋友或流泪、或互相倾诉、或毫无顾虑地说着对方，她很羡慕。出双入对的情侣们的身影总让夏夏有点心痛。
深埋于心底的单恋是煎熬人的。就像一颗不经意落下的种子，生根、发芽、然后蓬勃地生长，枝繁叶茂，却终日不见阳光。
夏夏即使难过，也只能悄悄地流泪。她迅速地消瘦了。
有一天，她打开抽屉，看见了一盒维C含片，还有一封信，是程益的。
上面写着：夏夏，你的血糖低，请多保重身体。我无法控制自己想着你，你在我的心里是那么完美，我愿为你做一切。
夏夏看完，想了一会儿，将信收起来。
吃中饭的时候，夏夏拿着饭盆去食堂，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。程益远远地叫：“夏夏！这里给你买了饭了。”夏夏走过去，看着里面的排骨、青菜还有鸡块，看着程益充满期望又一如既往的笑脸，她忽然觉得有点心酸，第一次觉得对于程益，她很愧疚。
她小声却又果断地说：“程益，你的信我看了。谢谢你，只是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程益愣了一下，说：我明白了。
夏夏坐在靠窗的位置，她知道石老师会在这个时间从路上走过，她一直注视着窗外。她吃得很慢，食而无味。
终于，她终于看到了——那个令她心跳的无数次梦萦魂牵的身影！她低下头，不敢看，却又忍不住抬头。
她的心一阵地颤栗，明知道他不可能瞧见这儿，却仍然担心他能看见她在偷偷注视他。这是爱情吗？——夏夏不知道，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自已，她只要远远看他一眼，就已经很满足了。
她曾经制造过一次偶遇。她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他朝这边的楼里走来，算准了上楼梯的时间，夏夏装作匆匆的样子，急急地下楼。看到他的头出现在下面的楼梯转角处，夏夏觉得自己的腿直发软，她真害怕自己会失态。她作出惊讶的表情叫石老师，从石老师愕然抬起的眼睛里，夏夏看见了里面有惊喜与激动，他说：“夏夏，好久没见你了，怎么老碰不到你啊？”夏夏不知自己说了什么，好像是语无伦次的，然后就各自道别走了。
夏夏走在春阳里，春风真暖，生活太美好了，走了很远她才发现，自己的嘴一直忘情地咧着——她在不自禁地笑！
夏夏忽然又很担心自己穿得是否不够漂亮，头发也乱了点，还有刚才太不冷静，为什么要慌乱呢？他会不会觉察出来？
夏夏就这样患得患失地过着每一天，她觉得自己活得又充实又疲倦，她的日记已经很厚了，每一天每一页里面都是石老师。她敏感着关于他的一切，只言片语牵涉到他，夏夏都会觉得自己的心中一动。
她常常做梦做到他，梦见他握着她的手，在夏夏的耳边说着：“认识你真是有缘。”这是他对夏夏惟一说过的有感情的话，它让身陷情网的夏夏一直回味不够，品味着里面的深意，夏夏断定石老师也是喜欢她的，她相信自己的直觉。他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。
她真后悔当初自己学了雕塑，她本来想报考国画，却因父母的意愿去学雕塑。她真的十分后悔，假如时光能够倒流，那该多好！夏夏不止一次地设想自己能上石老师的课，名正言顺地和他一起说话，一起交流，名正言顺地有与他在一起的时间。但如果这样，石老师会对她有特别的好感吗？
也许就会把夏夏当普通的学生来看待了。
这样想着，夏夏感到了近之不得舍之又远的无奈了。再想想，夏夏又会忍不住流下泪来，她有时会可怜自己，这是在干什么？到底什么在吸引她？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怜。
但一见到他，夏夏又忘了自己发过的誓，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慌和眩晕。
他们很少碰到。当你想要偶然碰到想见的人，那是十分困难的事。世界很大，校园很大。
但夏夏又不想主动去找他，虽然那个电话号码在心中不知念了多少遍，早已熟透在心。可是这样一来，夏夏的对他的爱恋不就被他看破了吗？自尊的夏夏想保持着他心中矜持的形象。几年后，她才觉得当年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幼稚，一个什么都经历过的中年人，怎么会不知道夏夏的心思呢？
而当年的夏夏却是那么痴情而又傻。她记忆犹新的就是一个周末，她意外地在校门口碰到石老师，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地散步，石老师向夏夏说着许多事，晚风轻轻地拂着面，天气已转热了，街灯昏黄的打在树叶间，夏夏静静地听着，一种平静的快乐在心里，夏夏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，她可以和石老师一直这么走下去，走下去。
临分手时，石老师停住脚，他看着夏夏的眼睛，很中肯地说：“夏夏，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姑娘，千万不要辜负！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学生，你以后会比我更有出息。”
夏夏深情地凝视着他，只是天太黑，石老师也许并不看得到，但夏夏这时真的很想投到他的怀里，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，让这一刻天长地久。
她终于忍住了。
夏夏点着头，柔声说：“我一定努力。”
她在这份心酸的浪漫里幻想着、快乐着、痛苦着……而程益也为她而快乐着、痛苦着。
因为有时夏夏对程益的态度会有所亲近，程益对她的照顾夏夏也坦然接受着，有时她还很温柔地朝程益笑，使他又感到了夏夏也并不是那么讨厌他，又看到了希望；可只要他再进一步对夏夏好时，夏夏就会冷若冰霜的拒之千里，露出明显的厌恶。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，让程益感到无所适从，他抽烟喝酒，在男生宿舍里醉得流泪。同班男生们为程益愤愤不平了，他们在工作室里将夏夏拉到程益的面前，围着她吼：“夏夏！对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你都不理，这不公平！你又不是不喜欢他！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？”程益坐在石板上，低头不语。
夏夏感到心酸，她低头看着程益，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他无微不至关心他的情景，她同情程益。
“快说啊！”急躁的男生不分场合地逼夏夏一定要表态。
夏夏终于说：“程益，我是喜欢你，可是我不爱你。”
程益猛然抬起头，眼圈渐渐红了。
夏夏自己也开始讨厌自己了，无论如何，她不希望因为她而使别人难受，何况是程益，她原本就是对程益有好感的，如果没有石老师的出现，他们会是很好的一对。
但爱情谁能把握得了？
夏夏也觉得自己爱得太苦了。程益好歹还能当众表白，可夏夏只能将苦埋在心头。她的快乐太少了，因为她和石老师只有过几次的会面和交谈。短暂的会面带给她的信心和幸福总不长久，就像许茹云在《日光机场》里唱的：“从云端到路上，从纠缠到离散……”夏夏的心就是一会儿在云端，一会儿在谷底。
她很想写一篇小说，来记叙这段爱情，她很想留住这段岁月，而小说能留住它。但夏夏又想，这段美丽的爱情应该有个结局，就像所有故事的后面都会说几年后，男女主人公在街头碰见，发现还深爱对方等等……而现在她和石老师还没有结果。单纯的夏夏不会虚构，所以她渴望着快点毕业，她甚至渴望着快点结婚，好给这篇小说有个完美的结尾。
夏夏无数次设想着她和石老师告别的情节，该说的每一句话，她会向他表白。她现在似乎是在为一个完美的故事而恋着他了。
毕业真的像飞一般地临近了。大学四年，夏夏依靠一本日记，几次屈指可数的交谈和她无尽的幻想，过来了。
她一直没主动去找石老师，也没有如他以前所愿的留在这所学校，她选择去了另一个城市。
毕业的酒会上，大厅里人头攒动，老师和同学都在客气地留影留言，夏夏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。即使在这么多人中，她都能不费力地找到他。石老师很忙，好多学生都在请他留言，与他碰杯。
夏夏迟疑着不知是不是应该现在走过去，那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。
她在两年里无数次想像的这一刻真的来了，走过去吧，他就在那儿啊。过去吧。可是夏夏为什么就动不了呢。
同学们闹着，程益的眼睛始终没离夏夏，而夏夏心不在焉，她的心里很焦虑。
去吧，不然没机会了！夏夏这么对自己说。
她端着一杯鸡尾酒，穿过人群，就像当年的他一样，向他走去。只是那是开始，这应是结束。
“石老师。”夏夏在他身后轻轻叫道，他转过头，眼睛里有惊诧、慌忙、伤感、喜悦……从这个眼神里，夏夏感觉到石老师还是喜欢她的。他并未把她当一个普通的女学生看。可是这一切都该结束了。
夏夏酝酿了两年的表白在心里转了两圈，她曾经打算说一句：“老师，谢谢你，对不起。”谢谢他给了她这么多鼓励和支持，谢谢他给了她这么多期待和甜蜜。只是对不起，她还是辜负了他，因为她爱他。
然而此刻，她却说不出口。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良久，她拿出自己的留言本，还没说，他已经接过去，毫不思索地写道：“初闻夏莲，又别荷塘。夏夏，非常想念你。”
夏夏俯身看着，她觉得他肯定对这几句话也酝酿了几次了，就为了这一天让它实现。
这一刻，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了。
程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，他的心里也早就打好了腹稿，这个腹稿也是他酝酿了很久的，他打算在夏夏的本子上写：“夏夏，时间会证明一切，我相信再过几年后，你会接受我的。爱你。”
而夏夏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她不想得到一个本不属于她的男人。
她也放弃了一个应该属于她的男人。
夏夏想毕业不应是最后的结尾，还应该看看三年后的变化。这个从四月开始的爱情故事，将有个什么样的结尾？
夏夏去了另一个城市。
三年后，另一个城市的夏夏走在人群中，她为自己所计划的时间已到了，而对于曾经的爱情，还有遥远的石老师，她感到了陌生和恍如隔世。
她的小说终究没有完成。
夏夏发觉：原来那段爱情，已根本没有写的必要了。
人间四月的爱恋，本就不该在冬天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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