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午的课程结束后，我像往常一样去生物系等燕尔，准备一起去吃中饭。不想我等来的不是燕尔，而是燕尔的母亲。她告诉我说，燕尔因为不舒服，刚刚去了医院做检查，她让我跟她走一趟，说有事情要跟我谈。
燕尔的母亲带我来到校外一家饭店。在店内坐定后，她郑重的看着我，把我好好打量了一番，微笑道：“果然是个体面的孩子，难怪燕尔这么喜欢你。可是……我听燕尔说，你好象最近对她很冷淡，好像要跟她分手，是这样吗？”
“是……的。”我有些不敢直视这位夫人。
“燕尔跟我说，你是个很好的孩子，现在的男孩很少有像你一样的，善良，有同情心，对人温厚而且忠诚，还很有责任感，虽然有时候会想逃避责任，但最后还是会勇敢的承担一切，我还听说你喜欢听京剧，喜欢编中国结，还喜欢下厨做菜，是吗？”燕尔的母亲温和的问。看样子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，我稍稍放下心来。
但我转念一想，可也是，她有什么可兴师问罪的？我和燕尔之间干干净净，虽然交往了快一年，但最过分的举动也只是拉拉手而已。因为我觉得燕尔太纯洁，就连亲吻对她也是一种亵渎，更不要提其他的了。所以，我知道我是无罪的！
“她都是……夸我的，我根本……没有那么好！”我这种厚脸皮的人居然也脸红了。
“所以，如果你真的想跟燕尔分手，那么，你就老老实实的告诉她，不要再拖下去，这样对你们俩都没有好处。你明白我说的话吗？”燕尔的母亲忽然严肃起来。
“我……我是想老实跟她说的，但是我……”
“你怕燕尔受到伤害，所以不敢直接对她说，对吗？”
“嗯……是的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这你放心好了，燕尔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！她会勇敢的承受一切的。这个，请你拿去吧，因为这是你的东西！”燕尔的母亲把一个纸袋交给我，我打开一看，里面是一本日记本，里面粘贴着所有我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文章剪报。
“这是燕尔做的？”我惊讶的看着燕尔的母亲，她朝我点了点头，眼圈好像有些发红，让我很奇怪，她为什么会伤心起来呢？不可能是为了我吧！
“好的，我答应您，等这部DV拍完，我一定会跟她说清楚的。”
“好吧，那就麻烦你了。”这时服务员把菜肴端上来，燕尔的母亲放下饭钱，没有动筷就起身离开了，把我自己留在了店里。
晚上，我在图书馆里誊写完资料，正要离开这儿回寝室时，在楼下我看到了燕尔，她是从医院里偷跑出来的。看到我之后，她一步一步来到我的面前，抓住我的双臂，扑到我的怀里，放声大哭。
“怎么了？出什么事了？不要哭了燕尔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？”我一时间慌了神，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“我妈妈来找过你了，是吗？是吗？”燕尔哭得泣不成声。
“是啊，怎么了？”
“乐天，我知道，你想和我分手，再等一等好吗？求求你了，再等一等，不要马上就跟我说分手，再给我一点点时间，我不会缠着你的，真的，我真的不会缠着你的……”燕尔伤心欲绝，而我则方寸大乱，不远处的小蝶也在哀戚的看着我，我到底该怎么办呢？看到小蝶跑远了，我竟然没有追上去，因为我没有推开燕尔的勇气。
燕尔忽然身子一晃，向后软软跌倒，我大吃一惊，抱着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。幸好这时燕尔的母亲带着医生赶到这里，及时把燕尔带回了医院。听说燕尔是神经衰弱，外加心血管有些什么病症，总之她再度回到家里去静养了。
第二天，我们没能为燕尔庆祝她的幸运日。但是在海边的拍摄进行的还是很顺利。我扮演的蜉蝣精同小蝶扮演的成人少女配合默契，把诀别的这一场戏演绎得十分出彩。
“对不起，”我认真地念着台词：“如果我知道这个人给过你伤害，我就不会变成他的样子了。”
“不！”小蝶的眼泪还真是说来就来：“他给过我多少伤害，就给过我多少快乐。至于他亏欠我的那些快乐，你已经在这一天里补偿给我了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那我没有白白修炼这两千年，我要走了……”
“不要，别走！”小蝶这下子是真哭了：“他亏欠的快乐你补偿给我了，现在你走了，那你亏欠我的快乐呢？别走！不要走啊……”
小蝶在岸边越哭越凶，完全是动真格的了。而我在大海里越游越远，仿佛想要远远的逃开这一切，岸上的人喊我回去，说已经拍完了，我也像没有听到似的。
就在这时，在我耳边忽然响起了呼救声：“救人哪，快来人哪！有人落水啦……”我心里一惊，举头望去，原来在距我几十米远的地方，有一艘气垫船不知怎么翻了个个儿，一个男孩在不远处的海面胡乱扑腾，眼看就要没顶了，那个同样大的女孩抠着船底正在声嘶力竭的狂喊。
我不假思索的转过方向，奋力的朝那个地方游弋而去。我听到小蝶在岸上喊我，好像还听到燕尔喊我，穿着T恤仔裤游泳真费事，粘在身上踢不开腿，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。还会有下次么？当然会了，别忘了蜉蝣可是生活在水中的，尽管它一出水面就要死了。
就要死了，啊不对，是就要到了，我终于游到了男孩身边，伸手去抓，没抓住，再伸手去抓，够住了他的手臂。谁知求生心切的他竟然一把拉我过去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我往水里按。我呛了一大口水，冲出水面想要呼吸，那个男孩又把我按进水中，这次我一下子没顶了，感觉水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把我往下揪扯，我想喊救命，可是满嘴都是又咸又涩的海水，我这是要死了么？怎么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，好像爸爸在前面对我微笑，向我招手，我……
“乐天，乐天！你不能死！你别忘了，你还欠我一个微笑！你还没有还给我呢！乐天，你快回来呀！”这次我听清楚了，这是燕尔在呼唤我，我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，一下子滑到男孩的身后，用手臂环住他的胸膛，把他往气垫船的方向狠狠推去。在看到他的手终于摸到船板后，我带着微笑，感觉自己被水里的力量拖了下去，我再也没有力气去跟它搏斗了……
我没有死。
在医院里躺了三天，我终于睁开了眼睛。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洁白，洁白的墙壁，洁白的床褥，医生穿着洁白的大褂，还有床畔小蝶那张洁白消瘦的脸。想不到素面朝天的她竟然别有一番秀美。
“乐天，你醒了吗？你……你认识我吗？”小蝶惊喜的拉住我的手。
“嗯……”我疲倦的笑了：“你不是林心如么？”
“讨厌……”小蝶一边笑，一边高兴的流下了眼泪：“人家都为你担心死了，你还开什么国际玩笑，讨厌！”
“没开玩笑，我只是认错了……”
这时大兵那一帮人都冲了进来，大兵先不由分说给了我一拳，哇啦哇啦的叫道：“你这臭小子太不够意思了，哥们儿还没做够，就要先别人一步去见马克思，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！”
见我不回答，大兵心里一慌，紧张的问小蝶：“他是不是睡傻了，谁都不认识了！”
“你丫才睡傻了呢！谁不认识您哪，情场大兵鬼见愁，姑娘小姐绕道走……”我笑道。
“你没睡傻呀，那太好了，那你们两位是不是……可以哼哼哈兮了？”
“什么哼哼哈兮了？”我问。
“行了别装了，现在谁还不知道啊？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，当河水不再流，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，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……”大家一高兴，都跟着大兵一起唱了起来：“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，不能和你分手，你的温柔，是我今生最大的守候……”
我惊喜的看着旁边双颊绯红的小蝶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：“我们这是不是就算把关系挑明了？”
“讨厌！”小蝶在我手背上拧了一下，捂着脸跑出了病房。
我和小蝶的关系终于确定下来，正式开始交往。至于燕尔，她一直在家里休养，好像这一次她病的比较严重，以往每个月她顶多回家休养一个礼拜，可是这一次，她却在家呆了一个多月，之后干脆办理了休学。大家知道我和燕尔已经分手，所以谁也不提过去的事情，毕竟一切还是要向前看。
后来，我们的DV作品在网上大受欢迎，获得网络大赛的优秀奖。在文学社举行庆祝会时，燕尔回来过一次，她已经知道我和小蝶的事情，并且真心的祝福我们，说我们以后会是永远的朋友。想起以前我用很多可笑的方法想蹬掉她，现在真是惭愧万分。但是不用亲口对她说分手的话，我又觉得心里十分慰藉。如果亲口拒绝她，那么恐怕我就得跟爸爸一样，也背上一笔情债了。
一转眼，若干年过去了，我和小蝶在北京发展的顺风顺水，有了自己的文学工作室，而且马上就要举行了婚礼了。这时，大兵通过种种方法联系到我们，邀请我们回大连参加校友会，吃住他们家旅店全包。想起大学时代的种种过往，我一时间感慨万千，征得小蝶的同意后，我们一起坐上了回大连的火车。
在校友会上，我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，燕尔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，是先天的心血管畸形。得知这个消息，我忽然想起来，五年前我在海中救人的时候，那个生死关头，我脑中想起的人不是小蝶，而是燕尔。虽说跟小蝶在一起我也无比幸福，但想起燕尔，我偶尔还是会感到一阵心悸，说真的，我离开燕尔，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好，绝不是燕尔有什么过失，在我的心中，燕尔，她一直都是个最值得爱的女孩，一直都是的。
那天晚上在海边，小蝶给我讲起了一件往事：当初她跟我走到一起，完全是燕尔在暗中撮合的。燕尔爱我，爱到了可以付出一切的地步。和我在一起时，她明知道我这个人生性敏感，外表斯文内心虚弱，忧郁悲观的情绪经常占上风，但她还是义无反顾爱上了我，而且因为她的病，她在潜意识里总是把自己当作蜉蝣，仿佛每一天和我在一起都是最后一次，所以她才会处处让着我，处处照顾我，希望能尽她所能让我感到幸福，这样她也算是真真正正的爱过一回。
可是燕尔没有想到，我对她的良苦用心根本就不在乎，还把她所作的一切当成了负担。那回她到小树林里赴约，却听到我在对大树练习和她分手，当时她简直伤心极了。后来她认识了小蝶，发现小蝶的爽朗，大方，以及热爱生活等特质更加适合我。她得知小蝶在暗恋我后，主动去找了小蝶，跟她讲了我的一切，包括我受到家庭影响，不愿意谈那种痴迷狂热的爱情。她告诉小蝶，如果真的喜欢我，就要给我充分的自由空间，要让我感到安全，可靠，理解我变化不定的情绪，欣赏我的哪怕一点点的优点……只有这样，我们之间才有可能过的幸福。
听着那潮起潮落的声音，我的眼睛不由湿润了。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蜉蝣的爱也是爱，虽然它是那样短暂，却如同焰火一样绚烂，迷人。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化蝶的生命，我想那一定是天明来夜半去的蜉蝣，它们不会像人类一样，总想着会从爱情中得到什么，仅仅是在爱过之后便羽化而去，再无遗憾。如果说蜉蝣也会有泪水，那一定是喜悦的泪水，在彼此毫无回报的付出中，拥有的是霎那过后辉煌的永恒！
“你哭了吗？你伤心吗？”小蝶的声音也哽咽了。
“不，我不是伤心，”我擦去眼泪说：“如果燕尔还活着，我会对她说，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正的爱情的。山无棱，天地合，乃敢与君绝，这种义无反顾的决绝，不正是蜉蝣一生的写照吗？”
“乐天，你还记得吗？你问过燕尔，那只蜉蝣到底能得到些什么，她不愿意告诉你，其实它什么也得不到，而且在这一天结束之后，修炼千年的道行将前功尽弃，甚至连蜉蝣的本相都无法再做，只能元神尽灭，化为乌有。可是……燕尔想要送你一个微笑，所以，她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个真正的结局！”
小蝶取出一张字纸交给我，我茫然地看了一眼，竟是我当年写给燕尔的情书，上面那曾被打湿的字迹，早已经干涸了——
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
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
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
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
爱人啊 那不是花瓣
是我凋零的心啊……
二零零六年三月三十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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